霍北特

rainoffallingstar 于 2020-04-23 发布

霍北特

霍氏北特者,字依岩,生卒年不详焉,大概是我记事起就有的这号人物,据邻居张妈说,他的祖上是广州捕蛇的出身,不知何年何月拖家带口迁徙来到鲁镇,本来住在泉家洼,后来因遇山洪在赵宅边上搭了个草棚,历代下来,俨然一副赵家人自居的样子,平时虽然不敢声张,每逢争论田地事务的时候,总不免搬出来说事,后来眼看阿q被赵老爷打出门去,霍大爷自约束家里人,不敢生事了。

霍北特是霍家最小的儿子,说是男儿身,却也温柔体贴,好女孩家的性子。霍家到了这一代,仗着赵家的威势,也积累了不少的财产,霍大爷又极好虚荣,平日里总念叨着老幺的前途,什么我家老幺是要考功名光宗耀祖的话,就在咸亨酒店吃了两盅酒后吹嘘起来。话虽如此,霍大爷倒也舍得掏出钱来,每日请三昧书屋的夫子上他们家去,给小儿子温习功课,照例是每次3个铜板加一盅酒,若是先生没空,只得打发人去请孔乙己,那就得多加盘茴香豆。

霍北特长到十六岁,就以恭谦闻名鲁镇,亦出落得一表人才了,其容貌剑眉星目,修长白皙,举止落落大方,大有名士之风,待人又极谦和,舍得花钱请客吃饭,每每拥朋举众,往夫子庙尼姑庵边的沽名茶庄去吃茶,一边谈论着天下大事,一边又仔细听着隔壁尼姑庵的念经声,那日里,阿q翻进去偷菜,霍北特听得动静,义愤填膺,带了人在尼姑庵墙角下守着,却不料给阿q跑了,从此,霍北特立下志愿,若有闲时,必打击此不义事,因此渐以侠义闻名乡里。

后来国民革命,皇帝废了科举,霍大爷眼看考功名没了希望,日日抑郁,终于病重,眼看进的气少了出的气多了,大夫来了几次,都摇头叹息。霍北特守在床前,望着一片白月光,泪流满面,心里没了计策,这时邻里听说霍大爷病危,都来探望,邻里张大爷,素日里在赵家做师爷的,瞧着这孤儿可怜,遂拉过手来,避了众人耳语道如此如此便可,霍北特心里有了着落,便伸手抹了眼泪,起身吩咐哥嫂照顾老头,收拾东西出门去了。

原来张大爷听赵家留过洋的少爷说了个偏方,病重之人可借死囚砍头后流出的那口血气复生,虽然不知道真假,却也不忍心看这家人哭泣的样子,刚好碰上那日里阿q被绑在街口,却也不唱小曲了,只是挣着头喊:十八年后……围看的人挤满了街口,霍北特发了疯地扒开人群凑到尸首前接了满满一盅人血,跑回家给老头一喂,老头那时看着小儿子回来,眼光殷切,却发不出声来,待要呼吸,一口人血灌下来,竟生生呛了口,只发出个模糊的哈字,就不动弹了。霍北特眼看老头没了呼吸,亦无可奈何,给老头收拾后事,从此,霍北特渐以勇孝称誉乡里。

我十八岁那年冬天,回了趟鲁镇,本来过了年关想往南京城寻个差事,正巧南京生了瘟疫,便出去不得了,遂托族里的长辈说了个杂缺补漏的闲职,与族公喝茶聊起人事,族公才说霍北特早就不读书了,也在镇里寻了事做。大概是霍大爷没后,他哥哥嫂嫂分了家产去,只剩他孤儿寡母的支撑,他遂没奈何,把名下的田产变卖了钱进城去,大概也混得不错云云,我虽这样每每听说霍北特的故事,却也没有跟他见过。

那日里我在大伯家里闲来无事,就坐着喝茶看书,盘算着何时进城玩一回,却听得屋外一片嘈杂,正巧祥林嫂拿了香炉进屋来,便问她,她就咿咿呀呀地说,是那个霍北特回来了,哎哟,可风光了。我好奇出门看去,却有点失望,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矮小,肥头大耳,手里拿着一卷书一样的东西,走路如同企鹅却做足了县太爷的姿态,大家都向他说,霍北特,你回来啦。他不抬头,只是扭头淡淡地嗯一声,随机又踱走了,也有人说,霍比特,你又胖了。这时他可不答应了,只是踱步着匆匆走了,一边走一边念叨着几句东洋话,什么呀嘛之类的,大家见他不搭话,也都散了。

过了年关,镇里差事亦下来了,原来新任县太爷新生巧计,要办新式报纸,我到社里报到,一属五六个人皆已经到多时了,正坐着谈天,走近坐下,互报明姓,才瞧见主位上坐着霍北特,俨然是一副负责人的样子了,没多时人便齐了,霍北特便坐着主持讨论报刊创办的设计意见,没多时又问,有没有精通东洋话的,我对此一窍不通,大家亦少搭话,待有人答话,他便从身上取出一张东洋报纸来,请人翻译念读,一时又说,你会东洋话,这是极好的,我们可以做个翻译的事情……没多时大家便熟络了,他就讲起他前两年在东洋皮影社做社长的趣事来。

报纸的事,大约做了半年,因为县太爷去职,新到任的是一个守旧的老生,甫一到任,就把报社裁撤了去,亦说扣着工钱不给了,又另招新人,一时大家无措,在咸亨酒店商议,霍北特摆出革命道理,众皆义愤填膺,都说,不去了。喝了点酒,大家兴致盎然,就散了。

其后几天,我在咸亨酒店闲坐,突然遇到众人一齐来买酒,霍北特在桌前坐下道,来一壶酒,10串串串,然后大家都坐下,霍北特突然就说起他去应聘县里的新差事,县太爷如何为难他,大有不爽之色。过后两天得了差事又安静了,只是忙他的事去,不过是抱怨一下属下如何惫懒无能罢了,但是每当说起这些,咸亨酒店里里外外都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其后半年我一直赋闲在家,南京的疫情还没过去,想再回去找事是不大现实的,平日里不过是读读小说,写写文章,得了闲了便去咸亨酒店坐坐,有时也跟旧同事们去沽名茶庄吃茶,霍北特倒是愈发得忙了,回来倒常常吐槽下属上司之类的,不过总归是少见了。

有一天,我在咸亨酒店吃酒,霍北特带着一群人走进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袍,显得更加矮胖了三分,不过瞧着是更有精神了,他在店门口便大声说,来一壶酒,一串秋刀鱼,说着就进来在柜台上排出钱来,坐下。随机就有人大声说,霍北特,你是不是又被扣工钱了。他满脸通红,说,哪有…哪有的事,县太爷那种迂腐的人,我跟他计较什么…那人又大声说,我明明看见你被东洋管事赶出了办公室,你肯定是开会骂他了。霍北特这时脸色已经泛紫了,支支吾吾道,辩论的事,能叫骂么,再说,我写检讨了。他又大声说,这有得什么?我们管事的那个女的,你可不知道她平时那个打扮的品味,我骂她怎么了!你看陈家的少爷是做斥候的,早晚把你们报上去革了命……说着说着他嘴里又冒出两句东洋话来,这回倒是什么思密嘛之类的了,每当他如此这般,咸亨酒店里面马上变得温暖洋溢起来。

待到后来我才知道霍北特虽然在县里做事,其实却是个挑刺的活,仗着会两句东洋话,就足以睥睨天下英雄了。东洋管事召集大家开会,管事讲着话拿扇子扇了风,大概是吹到了他的脸了,他一时没忍住站起来骂管事,用东洋话,语速又极快,遂杠起了争执,终于事情闹到了县太爷那去,众人好说歹说串通一气把骂人的事糊弄了过去,这才只写了检讨作罢。听说某某君也为他说过话,他转眼就回头挑某某君的刺,遂后来大家不敢为他说话了。

六月以后,听闻南京疫情退去了,我也辞别了鲁镇回到南京寻了份差事。寻月,有老友来金陵办事,我请他吃饭,说到了霍北特,“他撤职啦。”老友说,“怎么就不开眼呢,顶撞了县太爷,哎呀县太爷也不爽了,扣了大半的工钱,就叫他自己去反思,谁知道他自己气不过,自己交了辞退申请走了……啊呀伊谁没骂过,不过是人前倒和和气气的,你看他骂了女孩子,人前也是眉来眼去的。他丢了活,大概也有人说他年里定过亲的女娃也跟人跑了……”

“那现在呢?”我问。

“他回了家,也不安分的,千求万求回去跟之前他不满的女主事手下做事,虽然之前骂得凶,现在也不做声了。”

“那女主事不知道她之前被骂么?”我默然了。

“应该不知道吧。”老友说,“你不也不知道自己一直也被他说么?”

……

后来,陆陆续续有人往南京来,都会给我带来一些霍北特的趣事,大抵都是千篇一律的事情,后来,我自己都听烦了,因而,霍北特现在怎么样,我是不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