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抄

rainoffallingstar 于 2022-06-16 发布

落花流水抄

顾瑞最后一次见到莫如诗,是在一个湿热的夏天傍晚,吹着和空调味交汇在一起的热风,站在走廊上等外卖。

楼下是熙攘着的打球的人群,远处是树,对面是山,山下是安静的居民楼和不见车流的马路,手机里外卖小哥不停地说,快到了,请等一下。接着又不断的失约。顾瑞就这样凭栏看着,楼下外卖小哥的来来往往,然而转眼就看到莫如诗和汪雯雯肩并肩笑着从大门处走了进来。

此时见到莫如诗,顾瑞已经无话可说,那些浅薄的相逢之交,早已被岁月耗尽,往事如烟,顾瑞对于夏天的记忆只剩下了闷热的医生办公室和耳机里小田和正的歌声。

这一天距杭枫的离开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杭枫离开的那天,是一个格外闷热的夏天,南平这个山城,终于也给顾瑞的手机短信问候中亲切提醒了高温预警,而偏偏是这个夏天,内分泌科医生办公室的空调也不堪重负的罢工,开着早会,护士长说,哎哟,医生值班室比这里凉爽多了,我们把电脑搬几台那边去办公好啦。

顾瑞开着早会,却是强打着精神,心里稍有悲戚,小腿却在用力支撑着,其实昨晚警察半夜叫开宿舍门查完大家的各类设备之前,大家就已然无法入眠,各有心事地,问杭枫如何可能会犯事,问是否另有他人,然而世事殊途,前程难辨,最后又都各自沉默了,心事重重的,翻来覆去,心如蒙灰,最后只剩彼此的一声声叹息,捱到天明。

开完早会,顾瑞朝治疗组走去,抬头却看到莫如诗,她脸色沉重,面带倦容。顾瑞向她点点头,却又想起依稀在昨夜令人绝望的死寂中听到她激动的、愤怒的声音,于是问道,你们昨晚弄的很晚吗?

莫如诗没有回答,只是沉重地轻轻点头,她的所有声响,混杂在电风扇的机械声中,在一片呼呼声中,似乎消失了,又似乎是窗外刺眼的阳光。

最后顾瑞知道杭枫离开的消息的时候,是在和林单一起回到宿舍以后,洪兴告诉他们的。

床位已经清空了,被子在垃圾桶里,桌子上留下了乱乱的没带走的东西,洪兴红着眼睛说着他们最后的对话,一边帮着收拾东西,一瞬间就空荡荡的,像是强制格式化的手机,又像是料理后事。

顾瑞终于知道杭枫已经走了,据洪兴的话,据汪主任的话,他终于知道杭枫如何在警察来之前已经承认犯错,亦知道他如何在局里里沉默不言,又在父母到来之际悔恨痛哭。

那么,你知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他的错误有多严重?汪主任问顾瑞。

顾瑞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确实不知道。在那间小小的会议室,面对着前任主任、现任主任及辅导员的谈话。前任主任及辅导员倒是客客气气地暗示,事情很大,他们已经退下来了,现在事情归汪老师管,那位显老的平素在群里自称师傅的大叔又道,你今天来这里,本来是应该泡茶好好聊一聊的,可惜没备着,似乎带着调侃的真诚。

顾瑞到最后只是轻轻问道,证据确凿吗?在得到肯定的事实如山后,他终于感到致命的窒息和沉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很久,久到让他忘记了呼吸,他本能地张开嘴大口喘着气,心里一阵阵无力涌现了出来,终于倒在了椅背上,垂头丧气了起来。

他低头了,耳边是汪主任的声声话语,主任质问他如何解释今天上午发的说说内容,怒气冲冲地说有人举报给她,声波冲击这大理石桌面,有如重拳捶地,他用带着沙哑的声音强忍着泪水想起今晨莫如诗如何在带教、总带教、科室众人面前声情并茂又添油加醋地说他的舍友对她的舍友所犯下的罪行,昨夜院领导又是如何严肃告诫他们要禁言,而本组带教又是如何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正在埋头大病历的他,他又是如何破防了,大声请总带教不要再说了。

最后汪主任说,你发了说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天班会过后,大家回到宿舍,终于相顾无言,却见到马传走进来,笑着问大家,你们还好吗?

明明他在班会上哭着说,现在才知道这件事,没想到他是这种人,他可能是真的没想到,他们曾经勾肩搭背一起在走廊上看别人打篮球相谈甚欢,他可能是真的忘了,今天上午他在内分泌科早已和莫如诗在示教室交换完私语,随后见顾瑞进来还趁机问,杭枫的事,是不是真的?

顾瑞反问道,她不是都跟你讲了?然后狠狠拍了拍桌子,他大概也没想到,他们是最后知道真相的。

而此时,大家都沉默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班会课上,有人猥琐地笑,有人伪善的吃瓜,有人直接课堂做法庭,有人怀抱天真幻想,而置当事人不顾,顾瑞他们都低头了,最后洪兴站起来大声怒斥他们传谣,表示设备随意翻查,他们气焰消停了会,接着开始要求顾瑞解释他的说说。

顾瑞举起手站了起来,他终究知道一切悲戚和崩溃都不会有人在乎,于是他解释说,这是他在世界崩塌之际对自己的怜悯,让大家误解很抱歉。最后他低下头,朝两位老师鞠躬,深深的,向下90度,鞠了两躬,他说,向两位老师道歉。

心里却是苍苍然的,白茫茫的,一望无际。

在一片沉默中,捱到马传走了,林单忽而说,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其实可以出去吃饭。

其实,那天那顿饭很沉闷,大家都心事重重,月色满身。

吃完饭,顾瑞他们在大街上走着,慢慢走着,最后在一家路边奶茶店坐了下来。

那一夜,他们相坐顾无言,喝着一杯甜甜的草莓奶茶,却像是喝了一夜的酒。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店,那家日式的、和风的,带着温和的火炭的烧肉店,他们总是说那里的大福很好吃,那一口糯糯的味道,仿佛是吃过的最好的大福,而他们都知道不会再去了,以后每次出门也决口不提,只是在别的日料店里吃到的时候提一句,只一句,怀念似的,又像是叹息,推脱着说,太贵了呀,吃不起呀,其实都清楚,冥冥中,那天夜太黑,风太紧。

只记得茫茫人海中,人流川溪,万家灯火,处处都说着生活的温情与希望,然而当时的他们吃完饭走在南平的街头,却如落花流水,无依也无靠,无靠也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