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2022
一、北上
当我想起来写今年的温故的时候,我已身在大地的北方,倦懒地躺在床上,窗外的楼宇远远排开,直到地平线的尽头,天色很快一层一层昏暗下来,远远的供暖的大烟囱向天际吐纳着悠长的气息,像是浮动的云。
沈阳就是这样一座城市,远远的闪耀着灯火,地上、房顶上、枯枝里铺着一层层细细的白雪,稀少的行人从头到脚捂着大衣、帽子,呵着白气沿着街道散去,红绿灯或闪或灭都无关紧要,车水马龙映照着不经意间露出的古建筑的一角,又是一个百年老楼。
我在10月坐火车北上,那时福建还是炎热的夏季,新闻里都是台风的讯息,某某日从何处登陆,又从何日离境,一年一度的相会,从不问有归期,我北上时东北已是秋凉,我带着厚重的衣物,像是风尘仆仆的旅人,其实我是第一次出远门,隔壁卧铺的大哥带着一个不大的旅行包,说是家在长春,他躺在铺上喝啤酒,莞尔就睡着了,我躺着看地图,福建和江西宛如一个迷宫,火车在东南丘陵里奔驰,在一天的光景里缓缓北去,俞师兄微信上跟我说,你终于来了,今天刚好沈阳下雪了。那是入秋以来沈阳的第一场雪,我只在朋友圈里大家po出的视频里见过它,那场细雪,可能持续的时间也不长,有如须臾间落去的一场柳絮,也无痕迹也无气息。
二、疫情、我们的时代和精神症
突然之间,Covid-19变成了摆在我们每一个人面前的头号难题,我们常常给我们时代起一个浪漫的名字,然而也常常是一场心甘情愿的空想,生活嘲讽着我们的自作多情、一厢情愿,我们自嘲着那些心心念念的“她爱我”的盛大错觉。当我们习惯于48小时核酸阴性的保护时,每续上48小时,就是一张新的护身符,贴上一张,在寒风里,在长长的人群中,大家拿着手机,在风中瑟瑟发抖地站着,父母亲拉着刚放学的孩子,说着课后老师布置的作业,手机里喋喋不休地说何地何时发现了患者,他在何时何地去了何处,大左小心谨慎,也终于下决心计划好从南方北上,何博说这是出厦门记,带着艰难险阻地,翻山越海,令人想起石川小白合的歌。
后疫情时代终于把我们击垮了,在大左来沈的第三天,我们同时嗓子痛,同时发烧,在察觉不对的那天晚上,还说着明天上家具城的计划,然而无可奈何花落去,管控解去的一瞬间,疫情时代就被人群踩在了脚下,病毒最终击垮了我们中的每一个,第一次见到左夫人,她就给我们准备了药箱,说要退热药备齐,可惜命途多舛,世事难料,彼时我们各自发烧在房间隔离,终究是大左烧得重,左夫人所幸无症状尚能支撑,多亏她在房间外烧水料理,喂药量温,几近无眠,我烧退得快些,只能偶尔去隔壁探视,终于大左高热反复,时我在房内歇息,左夫人告急无措,几近声泪俱下,遂说心痛不能视如此,我亦往探视,大左已是气喘不支,于是相计送医,所赖师友多方帮持,终得全。
在我们被感染的那几天,全城人都相继被感染了,微博上纷纷乱乱地说,沈阳没有沈,只有阳,朋友圈里也都是说着第几天了,烧到了多少度,如何肌肉痛、头痛、嗓子痛的事,我们对比着微博上的病程症状,咳嗽着卧床,跟别人说如何咳到在床上仰卧起坐,在年末的最后一个月,想着遥远的南方,也即将迎来疫情高峰,社交平台里焦虑着明天会不会变阳,我们焦虑着明天还有没有低烧,挣扎着起来喝水、炖汤,没有特效药,也没有神仙皇帝,始料未及,也未及料始。
最终我们都进入了漫长的复健期,不再流鼻涕、咳痰,不再鼻塞,只有漫长的咳嗽和疲倦,仍在提醒我们曾经发生了一场神圣的战争,微博上的专家说,那是一场关于免疫系统的,伟大战争。在感染后的第十天,我们仍然咳嗽着,没有办法恢复工作,咳嗽间断地,一阵一阵地来,像是沈阳街头的汽车,从不遵守规则,我们放弃了工作,脑力活动和体力活动一样,抽空了我们的能量,在短短的几分钟内,红琳最后说,躺着吧,最好是,看点不需要动脑子的东西,最好是。新闻里,铺天盖地都在说着,时隔36年,阿根廷又一次夺得了世界杯,画面里po出了梅西、马丁内斯和大力神杯,感谢上帝,让马丁内斯扑出了绝杀球,体育频道的解说员激动不与,画面一转,医学专家又争辩着说,南北方疫情没有区别的事。骗子,大左说。
三、毕业、减重和已完之事
今年6月,我正式从医大毕业了,举办了很多个毕业典礼,学校的、医院的,穿着学士服,听了前程似锦的祝福,拍了合照。在确定毕业之前,我们回学校考了技能考,在医院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我们考了理论考,在毕业典礼中午的歌唱彩排中,大家收到了全员通过的消息,顿时欢呼声响成了一片。
在确定毕业之前,我已经确定下半年北上读研,托各位老师的福,侥幸通过了面试,在确定录取后,我和朋友去爬玉屏阁,那座玉屏山顶的高塔,与九峰山遥遥相对,山下是闽江源头,江边是延平的新老城区。这一次登临,自然与其他几次登临心境有所不同,如释重负地,看着这方天地,却也是最后一次在高楼顶俯瞰这片大地,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借毕业典礼的机会,见到很多老师和朋友,回顾本科五年,虽然没有获得什么荣誉,但是还是如释重负地回想起跟家敏哥一起值班的日子,凌晨半夜守在病人床边等输血,清晨扎的第一管血气,在我撤离南平的那天,在电梯口遇到上官哥,他拍拍我的肩膀,问道,走了么?
毕业是一场盛大的、从容的撤离,因为没有得到什么纪念的,有时也未必显得怀念,在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我又一次闪现在南平,因为邮政跟我说,你的录取通知书到南平了,放在邮政局,请在某日之前回来拿。我搭乘最早的那班列车直奔延平,下了车直接打车直奔邮局,那个邮局在很高很高的山腰上,是跟实习医院宿舍楼的同一座山的另一个山头上,只不过在半山腰的小区门口分道扬镳,拿到通知书,我拖着行李走在延平的街头,走过实习医院的门口,在平时上班的时间,找了一家小店,那是一家我无数次路过但是没有进去过的小店,在那家店里我拆开了录取通知书,大红色的邮件躺在那里,我却心如止水,在考试失利后,我跟琦哥在神经外科的示教室里互相焦虑,调剂的事,来年的事,不可知的事,百味杂陈。在刚出成绩时,我问黄老师请假去福州,那是一个班会后,下楼梯时,黄老师突然问我,你呢,过线了吗?
吃完饭后,我拉着行李箱沿着大街慢慢走,这条大街不长,遍布着我们时常去吃的牛肉火锅、酱大骨或者烤肉自助,我们曾经吃饱喝足从这里返回,也曾垂头丧气感觉无家可归。记得毕业前多次从这条大街穿过夜爬九峰山,栈道曲折,疏影婆娑,水清月浅,吊桥微动,灯火阑珊处,郭沫若的题词掩藏在绿藤青苔里,路边多是唱歌的网红和三两结伴的行人,江风清爽,渔火伴愁眠,我从这里跑过,流过汗,想减减重,心里却常是忧愁,这里的每一块石板每一段水泥马路,纵然留下了很多记忆,两年间,也有不想再见之人,总有不想再记之事,毕业之前,未来毫无着落时,每思及此,无不忍辱负重,每每想起内分泌科所闻所遇,无不咬牙切齿愤感无力,毕业之后,终于不用委与虚蛇,于是删了不少人,小人、伪善人和我们时代不少的精神症患者,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大街的转角,我叫了车,直奔动车站,走了。
四、诗书、勃拉姆斯和我们的歌
今年,没有看音乐剧,听着勃拉姆斯,我读了很多书,最喜欢的是张怡微的《四合如意》,世情的故事带着一语中的的隐喻,仿佛心病良方,在北上前,在手机上看完了《我们时代的精神人格症》,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和症结,也忘却了很多事情和道理,在沈阳的第一天,和朋友逛了歌德书店,看见熟悉的书名,依稀有彼时读过的感觉,却已记不起内容,就像诗词似的,偶尔翻回17岁那年写的《天海听音录》,那时诗词支撑着自己走过苦难的力量,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像是溶解在了世情的理解里,溶成一滩月色,在心里摊开,我们不是江郎才尽,只是爱惜笔墨,明白世情万千种,不肯轻易掷一言。
今年,在沈阳第一场大雪之后,我出门去远处的蜜雪冰城买了一杯滚烫的咖啡,雪在路上,路上行人少,树枝上满是雪,随着风掉下来,我捧着热咖啡往回走,呵出的水汽模糊了眼镜,世界一片白色,我看着满枝桠的雪色,心里想着”忽如昨夜春风来”,耳机里放着勃拉姆斯的Piano Trio No. 1 in B Major, Op. 8:Scherzo Allegro molto,欢乐如水般流淌着迸发出来,就像是在大街上走看到饱满的圆月,不禁想起半句“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令人满心欢喜,却也泪流满面。